《祝福》是鲁迅先生的名篇,选入多种高中语文教材。我上高中时也读过,多数阅读者都把祥林嫂的死归于封建礼教(如四大绳索——政权、族权、神权和夫权),我的老师就是这么教的。这样说没有大问题,但我感觉这样说还是有点抽象,而且如果说祥林嫂死于封建礼教,那么封建礼教,比如四大绳索在信息化的今天虽也有,但基本上算是过去时了,我们现在还读它做什么?学习《祝福》的意义何在?所以这次重读,感觉祥林嫂与其说是死于封建礼教,不如说文中出现的每个具体的人都是刽子手,都是罪人。
鲁镇是一个象征,是整个中国社会的缩影。课文中除祥林嫂和她的儿子、丈夫外,属于鲁镇的有四叔、四婶、柳妈、我、短工、鲁镇的男人或女人们。
直接导致祥林嫂精神灾难的是柳妈和四婶。柳妈讲阴司两个男人要争祥林嫂,阎王只好把祥林嫂锯开,一人一半,这直接让已经失去儿子的祥林嫂处于极度恐惧中,所以宁愿用一年的工钱去土地庙捐门槛赎罪,赎自己不洁之罪,赎自己死了丈夫、死了儿子之罪,赎自己被人嘲笑之罪,赎自己一世所有的罪过。其实祥林嫂啊,你何罪之有?有“罪”的是他们!
当她捐完门槛后,觉得自己无罪了,自己干净了,于是在祝福礼时坦然地去拿酒杯和筷子。但这时四婶的一句“你放着吧,祥林嫂”,让祥林嫂精神崩溃。祥林嫂“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,脸色同时变作灰黑,也不再去取烛台,只是失神的站着”。此后,“不独怕暗夜,怕黑影,即使看见人,虽是自己的主人,也总惴惴的,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,否则呆坐着,直是一个木偶人”。每当读到这里,我都想掉泪。一个人怕暗夜,怕黑影倒还罢了,但最可怕的竟然是世上的人,尤其是熟人,譬如四婶。鲁迅先生用了“主人”一词,显得多么隔膜,多么冷酷无情。祥林嫂和四婶之间有永远不可超越的界线,无论祥林嫂多么卖力干活,甚至于用一生的积蓄去赎罪,但赎不回“主人”的一点点怜悯。祥林嫂在“主人”眼中只是一只内心忐忑的老鼠。从“主人”家出走然后死亡,就是她必然的命运。
四叔是旧文化的代表。鲁迅先生对他着墨不多,但每一次落笔都一针见血。一次是写他骂新党;一次是写他的书房:提到了三部书,《康熙字典》《近思录集注》《四书》。这几部书决定了四叔的文化源头是“程朱理学”。“程朱理学”强调伦理道德的“三纲五常”,这直接导致了四叔面对祥林嫂婆婆家来抢祥林嫂时的态度——可恶,然而……这“然而”的言外之义就是夫为妻纲,丈夫死了,嫁狗随狗,婆婆家来抢人没什么不对的,这导致了祥林嫂的第二次被迫再嫁,准确地说是被当作商品一样卖掉。对他的另一处描写是祥林嫂死后,他说:“不早不迟,偏偏在这时候,——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!”“谬种”这个词是骂人的话,相当于坏种、坏蛋。一个人的死,非但没有引起他的同情,反而骂死者为“谬种”,这是一种怎么样的“恶”呢?恐怕是比仇恨还可怕的“恶”。作为一个旧文人的代表,四叔象征了那个时代文化势力对中国妇女(或者是所有中国人)的戕害,也表明了鲁迅先生对中国旧文化或旧文化人的批判。
“我”是一个新派的知识分子,开篇就说“虽说故乡,然而已没有家”,象征了中国真正的知识分子从来都是没有依靠,没有根的。历史上的知识分子屈原、嵇康、阮籍要么走向死亡,要么与孤独为伴。“我”和四叔不在同一个频道上,“谈话是总不投机的,于是不多久,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”。但当“我”感觉到鲁镇的“祝福”,鲁镇上的人们,鲁镇上的一切都没什么变化,都是“年年如此,家家如此”时,“我明天决计要走了”。这就是一个无力的知识分子唯一能做的——逃走。
鲁迅先生在本文还有另一处表示“我明天决计要走了”,这是在祥林嫂问他灵魂之有无,“我”用“说不清”来搪塞后。鲁迅先生说:“不如走罢,明天进城去。福兴楼的清炖鱼翅,一元一大盘,价廉物美,现不知增价了否?以往同游的朋友,虽然已经云散,然而鱼翅是不可不吃的,即使只有我一个……”这里以吃鱼翅的由头来逃走,恰恰表明的是鲁迅先生内心巨大的不安:因为自己用非常世故的“说不清”三字来推卸可能要发生的祥林嫂之死的责任,而且趁祥林嫂不再问的间隙,匆匆逃走。从“我”的角度看,“我”也是害死祥林嫂的凶手,虽然“我”怀着不安和愧疚。但像祥林嫂这样的人,属于“无聊生者不生,厌见者不见”之类,死掉“为人为己,也都是不错的”,于是“我”便心安些,“渐渐的舒畅起来”。这是“我”对自己的安慰,也是自嘲,更是痛彻心肺的无奈、绝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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